烏龍

我讓我的貓去殺一個人。

原是我的貓讓我去殺一個人。

一

我的貓突然講話，起初我嚇了一跳。

我的貓讓我去殺一個人，這個“人”的概念就很模糊。對這座山裏的一些妖怪們來講，人就是指現實世界的人類，對一些妖怪們來講，幻化為人形的妖怪們也可以稱“人”。

我是前者，看來我的貓是後者，因為他要我殺的是喬琢石，他也是個妖怪。

我在一年前化為人形，第一件事就是攜了這只貓去我的草窩。在我們這座山裏，什麽都有可能化為人形，而且這座山物種繁多，想來是座龐大的靈山，排除了那些氣候地域什麽的因素，包容萬物。

連一縷空氣，只要沒被吸走，也是有可能變成人形的。他們往往輕飄飄的，也比較脆弱。

話說回來，我帶回這只貓，是因為在我們化成人形以前是不能交流溝通的，也就是說我在兔子時期只會兔子叫。我尚且可以逃命，若是小花小草被妖怪們摘了去，連哭聲我們都聽不見的。

有段時間我的腦袋暈暈的，可能是因為我在不逃命的情況下還沒來由地亂跑，大口喘氣，被空氣幽幽地詛咒了吧。不過反正我也聽不到。

我這麽獨自小確幸時，一扭頭就看見了一只灰貓。沒有花紋，就是單純的灰色，有點像雨前壓下天空的雲。

他離我太近，幾乎要碰到我的臉，我也不敢逃跑怕激怒他隱含的好勝心什麽的，就這麽抖啊抖啊抖。

我在心裏想，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……

他把他的長尾巴搭在我的前腿上，我抖得更厲害了，三瓣嘴有抽搐。然後他倚著我躺下，尾巴把我圈起來，瞇著眼休息。

後來他經常來找我，我也不知道我怎麽總是被找到。他有時候把腦袋枕在我的肚子肉上，有時候搓我的尾巴毛。

於是我在心裏喊他“喬琢石”。真正的喬琢石不是貓，我不知道山中所有住民是怎麽想的，但凡是會說話的妖怪都很怕他，他們有時候走著走著會忽然停下來問，喬琢石最近在哪裏？

我沒親眼見過喬琢石，但我對他又怕又好奇。這種心情跟我看見我這灰貓一樣，所以他們叫同一個名字也不為過吧？取名太費勁。

灰貓喬琢石除了嚇唬我，其他都還不錯，他的耳朵很靈，在稍有動靜的時候就拉著我逃命，躲開了很多對我們這種小小動物來說的危機。

我猜真的喬琢石是一塊石頭，或者玉。不，我篤定他是石頭。半山腰一棵樹下有塊石頭上就刻著“玉”字，喬琢石這名字，很明顯！

現在灰貓喬琢石，要我去殺石頭喬琢石。

我想質問，我是你的主人吧，為什麽指使我啊。

但是，其實，我雖然化成了人形，可我還是只兔子，兔子是有點膽小的，即使我化成了人形。

所以我說，殺人償命，不太好吧。

喬琢石冷笑說這有什麽。

喬琢石會說話，說明他早就化成人形了，扮作貓的樣子逗我玩。也許這就是對比之下的強者的興趣吧。

但只要我不點明，他就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他不是一只普通的灰貓，而非傻乎乎的兔子。

所以我只好說，要想打敗喬琢石那妖怪，首先要了解他。你待在家裏不要走開，我去那半山腰大樹底下看看那石頭。

二

我慢慢地走向半山腰。

說真的，我真的真的不想隨隨便便就去殺其他什麽妖怪，更何況我根本不敢殺喬琢石啊。

所以我故意走慢一點，後來到了能有多慢有多慢的地步。我想著我去半山腰走個一天，回來走個一天，兩天就這麽耗過去了。

我的貓記性不太好，他從前恐嚇要吃了我，第二天基本就忘了。我打算與他耗時間，看誰先妥協。

可是我發現這不起作用。我經常搬來搬去，最近住的地方是我的貓找的，外面青草繁茂，我剛住進去的時候，大笑道真是沒有一點缺點啊。

現在我要收回我那時說的話了，這離半山腰也太近了吧。

我在快走到石頭邊時變回了兔子。說起來很巧，以前我還是只整日擔驚受怕的兔子的時候偶然發現了這塊石頭，偶爾我會躲在石頭後面睡覺。漸漸地我發現這裏似乎是一塊清凈地，從來沒有妖怪來過。

於是在不覓食的時候，我就偷跑來這塊大石頭後面睡覺，再在天黑前回去。現在想來，我來回的路程難道就不危險嗎？我以前看來就是為了一時安寧冒更大的危險嘛。

我也有點兒後怕，大家原來是因為有喬琢石在才不去那樹底下。他在我去時沒有一次從石頭變回人形，看來他睡得更沈更香。這果然是塊好地方。

我離石頭近一點，又重新去看那塊石頭，比我的人身還高，也許環臂也抱不過來。石頭是一種摻雜著墨綠的青黑色，其上有許多劃痕和小洞。

最近幾天我睡得很好。但可能是因為吃飽喝足了，在太陽底下走那麽一會兒讓我有點累。而且我一看見這石頭，全是我趴在後面睡覺的回憶。

所以簡單來說，我又困了。

我慢慢踱到石頭的後面，確保萬一有其他妖怪來時看不到我。然後我往石頭更挨近了一點，這保障了我不會睡著睡著掉下山崖。萬事俱備，我就打起了盹。

迷迷糊糊中我聽見風吹動樹葉的聲音。很神奇，有時候明明無風，樹葉也會沙沙作響，搞得像有東西故意吵我睡覺一般。我向來會為無端被吵醒而憤怒。

有時候我明明感覺到有風吹過，連我身上的毛都被輕輕拂過，卻沒有聽見樹葉晃動的聲音。

來這麽多次，我也仰頭仔細觀察過這棵大樹的樹葉，它們像雕刻的一般一動不動，但若是我朝上丟石子，樹葉又立刻會晃動。

我把這些奇怪的現象的理由歸結為這座山的神秘奇異。

我沈浸在半睡半醒之間，這麽思考著，恍惚間覺得有什麽在喊我。我想，不會吧不會吧，我才沒睡多久誒。

這時我腦海中閃過我的貓對我的要求，這使我瞬間驚醒，打了個哆嗦。我又聽到一聲怪笑。

我茫然地四處打量，卻沒看見別的什麽。然後我聽見頭頂又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，我擡頭一看，我的貓從樹枝上跳下來，輕巧地落在了我身邊。還保持著兔子原形的我，莫名有一種心虛的感覺。

他打量了我一眼，問我怎麽又在睡覺。

又？我剛想問，我今天沒睡午覺好吧，這樣很有歧義，顯得我終日只知道吃吃睡睡。而且他不是在家裏嗎，怎麽會出現在樹上，來了多久了，應該沒看到我用兔爪子偷偷摸石頭吧。但我還沒問出口。

因為我的貓發現了石頭上的“玉”字。

三

他看了一眼那個朱紅的顯眼的字，問我，這字不會是你弄的吧，你暗戀喬琢石？

這……我只好立刻否認，然後反問他怎麽過來了。你們看，越是這種情況越要適當地使用新的問題來扭轉自己被審問的局勢。

我的貓離石頭遠了一些，他隨處找了塊陰影臥下，說，你只說要來半山腰就走了，又沒告訴我你可以用什麽方法找到喬琢石。

啊，哦哦，我確實沒告訴過我的貓我喜歡來這睡覺的事。因為他絕對也想跟過來看看，進而發現我只是為了保命，然後在心裏笑我膽子小。

我不允許我的貓覺得我膽子小這件事又多了個理由。而且我從前總覺得他有一天也會變成人形，我擔心他說出去，用那種沒心沒肺大肆傳播的方法。

這確實是我的問題。大家看，我的貓有一種魔力，有些時候他即使不說話，也會讓我覺得他什麽都沒做錯，包括這次跟蹤我。

不過現在來看他自己也猜出了喬琢石就是這塊石頭。

我怕我們講話吵醒了喬琢石，也怕我的貓打不過喬琢石，還連累我喪命。所以我變回人形，一把撈起我的貓走了。

他在我懷裏撲騰了幾下後，就找了個舒服姿勢不動了。

這就是貓！

我帶他來到了樹林中一處瀑布底下。現在還是春天，天氣也比較溫暖。等到了夏天炎熱的時候，變成人形的妖怪們就喜歡聚在這裏泡腳。

大家有不成文的規定，自覺上游喝水下游泡腳。我變成人形後也嘗試了一下，立刻融入到了妖怪們當中。憑著我們對泡腳文化的熱愛。

當你在酷暑時把腳伸進冰涼的水中，水從你的腳底以一種柔軟的觸感流動過去的時候真的很舒服。而且大家三五成群地談天說地，很有意思。

不過現在沒妖怪，春天天氣總是很好，妖怪們喜歡閑逛。而且現在的水還很冰。

我把腳伸進水裏，把貓抱到我的腿上。他背躺著，四肢向上伸著蹬兩下空氣。我用手撫順他的毛，他就微瞇著眼睛喵嗚喵嗚地叫。

我說我覺得抱著貓很舒服。

他用尾巴輕輕蹭過我的手，卷著我的手腕。然後他說其實抱著兔子更舒服。

我沒有抱過兔子，抱著自己感受當然不算，可是我也不想抱別的兔子，有點不好意思。而且山裏兔子挺少的，我算保命厲害的。所以我沒辦法對比抱兔子和貓哪一個更舒服，我想也許我的貓也抱過別的貓，所以他可以對比出來，得出結論。

然後我開始發呆。瀑布落下後濺起的水珠反射著穿過層層樹葉的碎陽，使眼前的一切都閃閃發光。耳邊是水的嘩啦聲，還有我的貓蹭過我的衣服的輕微響動。

我問我的貓，你為什麽想殺喬琢石。

我的貓說等他自己變成人形了一定很好看，但聽說喬琢石長得不錯，先殺了以除後患，否則可能被比下去。

天哪，我還要假裝自己不知道他是故意變成貓逗我的嗎？還是說我要鼓勵他，就說，怎麽回事你怎麽會這麽想，怎麽說都是你更好看吧以後。

最後我說，可惡，怎麽其他妖怪沒告訴過我喬琢石長得很好看啊。

不知道是我說的哪個字哪個筆畫惹惱了我的貓，他從我腿上跳下去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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